为什么悠扬的信天游总在我梦中萦绕?为什么柠条林的绿色在记忆中永不凋零?这是我多年解不开的谜团,到现在这已经成了我的习惯,成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。
每到这时,我好像又置身于老家的柠条林间,仿佛又回到了同父老乡亲一起栽种春天的童年,又和儿时的伙伴们在林子里追逐嬉闹,又在听奶奶讲她那遥远的过去……
老家原来没有柠条,是爷爷奶奶从他们的老家榆林带过来的。
民国十八年,榆林地区遭了大年馑,饿死了很多人。爷爷奶奶硬是靠吃柠条花、柠条皮和柠条根活了下来。从此,他们对柠条有了深厚的感情,走到哪里,就把它带到哪里。后来,他们逃荒来到了我现在的老家关道咀,在他们的行李中,除了讨饭袋和打狗棍外,还有一把柠条籽。一住下来,他们就在村子周围的山峁上、沟洼里种植柠条。一边种,一边给乡亲们讲述柠条救命的往事。在他们的带动下,村里的人都有了种植柠条的习惯。没过多少年,老家就柠条成林了。
那时他们种柠条的目的非常直接,就是防灾荒,怕饿死。在共产党的领导下,那样的大年馑永远不会再来了,可柠条却显示出它更加不凡的品格。
柠条适宜在沙漠与高原的边缘地带生长,属灌木类,比草高、比树低,能挡沙尘风暴,能拦洪水泥沙,还能调节气候。其中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它的美丽。
柠条之美,随季节而变化,顺时序而翻新。
春天,它美得生气勃勃、婀娜多姿。每到春季,柠条花一开,漫山遍野一片鹅黄,一群群蜂蝶翩翩起舞,狐兔在林中时有闪现,把山山峁峁装点得如诗如画。
夏秋季节,柠条林更是景色迷人,美不胜收。那随风起伏的绿浪,虽不如江南的绿那么滋润秀致,但却显得格外厚重。放眼望去,大片大片带着翠、泛着青,像凉粉一样嫩、一样软的绿,从沟底滚向山坡,从山坡滚上梁峁,从梁峁滚向了远方,家乡成了一片绿色的海洋。山雀在绿浪尖上移来移去,宛如画家涂上的一点水墨;羊群散布在远山的柠条林间,如同镶嵌在绿叶中的一朵朵白色牡丹;绿丛中藏着的村庄,好像熟睡的婴儿躺在母亲怀里;从村边缓缓流过的小溪,好似缠在大山腰间的玉裙带;村边几缕炊烟升起,仿佛是少女在摆弄着轻盈的倩影;时有一两声鸡鸣狗叫,仿佛是大山在幸福地吟唱。
让我最难忘的当数童年的捋柠条籽了。那时候,还没有实施包产到户,全村人的光景都不好过,我家更是这样,兄弟姐妹的学费都是靠捋柠条籽来解决的。每到暑假,我们兄妹几个便钻到柠条林里拼命地捋柠条籽。虽然小脸晒得焦黑,小手被柠条刺扎得稀烂,但看着小筐子里越来越多的柠条籽,想着开学时能大大方方地交上学费,身上就有一股使不完的劲。
每天捋回的柠条籽,奶奶总是把它放在碾台上摊开晾晒,等风干后捶成籽,用簸箕扇掉尘土、柴草,细心地装进口袋里。奶奶珍视我们的劳动成果,更欣赏我们的劳动精神。家里来个亲戚熟人,她总要领着人家看我们捋下的柠条籽。夸赞我们小小年纪就会挣学费,脸上显出自豪的神情。
奶奶的夸奖和亲友们的赞许,更激发了我们的劳动热情。每个暑假,我们都能捋回二三百斤柠条籽,准能有百八十块钱装进口袋。除了给我们几个交学费外,还能给我们添加一两件新衣裳。
这件事对我产生了深远影响。多少年来,我再没有捋过柠条籽,但那被人夸奖赞许的自豪,在我生命的骨子里仍然鲜活如新。现在,我虽然文不成、武不就,但这种积极向上的心态和精神依然如故。
深秋的柠条林,是一种景致。这时候,柠条瘦了,但地下却肥了,满地都是灰黄色的柠条叶,像给大地铺上了一层厚厚的地毯。我们一帮小孩引着狗、抱着猫,踩着柠条叶,四处游逛。饿了,便掰几个玉米棒子、拔几株黑豆抑或在地里挖几颗洋芋,扫一堆柠条叶,折几枝柠条柴,燃起一堆篝火,将这些果实埋在火中,然后一边看着呼呼蹿起的火苗,听着柠条枝劈里啪啦的燃声,一边谈天说地,尽情嬉闹。不大工夫,火中的果实就透出阵阵香气,引逗得我们口水在嘴里打旋,食欲顿时大增。待到熟了,我们便一拥而上,不管烧焦的黑,也不管粘上的灰,抓起来就吃。吃饱了,便躺在那软绵绵的柠条叶上,仰望着高天,静听着蝉鸣,各种奇妙的想法便油然而生。
冬天的柠条林是一种别样的美。一场大雪过后,山峁沟壑银装素裹、一片洁白。我们一帮孩子拿着筛子、夹子、套子出发了,把这些东西安放在鸟雀常活动的谷场上,兔子常经过的路上,每一处都洒上粮食作为诱饵,做完这一切,我们就静静地藏在柠条林中向外张望,一旦鸟雀或兔子上当,便一拥而上,抢夺这些战利品。玩到兴致处,便在柠条林边打起雪仗来。顿时雪尘飞扬,雪球乱舞,虽然是三九寒天,我们的头上还呼呼地冒着热气……
除防风固沙、蓄水拦洪外,柠条还有很多用处。乡民们盖个房子,柠条可以用它的枝干作栈柴。这种房子冬暖夏凉,住着比城里的楼房还舒服。柠条还是上好的薪柴,它有油性、燃点低,不论干湿都容易点燃。就是当天砍回来的,放进灶洞,也和干柴一样好燃。谁家有个红白喜事,就砍几捆湿柠条放在院里,盘一个临时锅灶,折几枝湿柠条放进灶洞内,蒸馍烧水,炒菜上席,比现在用的炉灶利索多了。
柠条还是一种较好的饲草,营养成分高,据专业人员分析测定,柠条的营养成分比紫花苜蓿高出一倍。把它的鲜嫩枝头割下来喂牛喂羊,准能把牛羊喂得膘肥体壮。
柠条的枝条还是编织农具和手工艺品的上好材料。农闲时间,心灵手巧的乡亲们总是拣一些好的柠条枝条砍下来,刮掉刺、去掉皮,编织成筐子、篮子、筛子等生产生活用具。那些精巧美观而且实惠耐用的编织品,怎看怎顺眼,怎看怎精致,使人不敢相信它的原材料是浑身长刺、貌不出众的柠条。
有人也许会这样问,这里人经常采伐那柠条,还会有柠条吗?
其实,柠条是砍不死的,今年齐茬茬地砍了头,明年又齐刷刷地长起嫩条,且越砍越旺盛。它不像常青树那么受宠,也没有经济树那么娇气,它不择地点,不避风寒,只要你给它一点生长机会,它就会蓬勃地生长。山梁峁盖上,沟壑渠洼里,就连河道边、石缝间,它也能长得绿格盈盈,嫩格崭崭。
柠条特别好种且生长得极快。记得儿时随母亲在村子周围种柠条,母亲在前面挖坑,我在后面点籽、覆土,不出几年,我点种的柠条长得比我都高。柠条的生命力特别强,非常好养护。在当时羊儿散牧的情况下,老家的那片柠条林依然郁郁葱葱、蓬蓬勃勃。
柠条能净化空气。哪里有柠条,哪里就会有新鲜的空气。过去老家的地之所以那么秀,天之所以那么蓝,其实是柠条这张硕大的过滤网过滤掉了空气中的杂质和沙尘。在西部大开发的今天,在封山禁牧、退耕还林的大好形势下,假若故乡满山遍野都是柠条林,那该多好啊。
柠条林成了我心中一片绿洲。每当我被城镇的喧嚣烦得透不过气来的时候,每当我被尔虞我诈的虚伪搞得心神疲惫的时候,柠条林那道璀璨的风景便会跃入我的脑际,令我耳目一新,神清气爽。老家该是多好的一个去处啊,古人笔下的世外桃源,不正是我的老家吗?
前不久,表兄来电话说老家开发出了石油,乡民们不再过紧巴巴的日子了,村子里修通了公路,拉上了大电,安装了电话,城里人能享受的村里人也能享受。他在话语中透出压不住的喜悦,但我的思绪却回到柠条林里。挂断了电话,我打开窗户,望着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,仿佛又看到了家乡的柠条林,看到那随风起伏的绿浪,看到那令人心醉的鹅黄,看到那深秋厚厚的落叶,看到呼呼燃烧着的篝火,心里不由生出一丝惆怅。
家乡的柠条林,你永远储存在我的记忆深处。作者:高宝军
主办单位:
基于技术构建